哲學是甚麼來的?
這一問,向外有助追尋出哲學於世界的位置和價值,向內有機試探出自己對哲學的感情和關係。內外相觀照,可以更清楚在哲學人生路上進退和取捨之道。
人,總會感到虛無,愛智慧、愛哲學、喜歡深刻思考的人尤甚。倘若妳/你真的明白它,並懂得善用它,虛無於人,也可以是有益的---問題是,現今哲學出現了嚴重的異化、建制化和去人化,變成一些只有圍內人才關心的課題,於個人於世界而言,失去了應有的意義。不是嗎?我們的社會越來越反智,連有識之士和輿論權威,也不求甚解,尋根究底,如非哲學被矮化,被邊緣化,甚或缺了席,還會是甚麼緣故?那哲學圈中人何以視若無睹似的?部分原因想是教研工作太沈重,有心人無暇及乏力兼顧,但更根本的原因可能是:哲學---現時大學分科的模式,生產知識的方法(如寫論文的格式),以至論功行賞的指標都設限太多,慣用的學術性/邏輯性語言又側重純理性的表達---跟現實的人、人生和人生境況,關係變得很疏離;哲學討論/論文寫作的語言系統又不易理解,遑說給人touching的感覺,哲學的活動範圍自然限於象牙塔少數學系之內---這樣說,當然不是要全盤否定現今哲學工作者對學術和對社會的貢獻。
曾經有一個關注基層權益、唸了個哲學碩士學位回來的朋友跟筆者閒聊,提及某外國學者對Rawls的評語:Political Philosophy without Politics。這不是要貶低Rawls,而是想帶出知識越精越專可能產生之問題。比方說,研究政哲,要掌握前人龐雜而博奧的知識寶庫已極不容易,到鑽探得夠深了,思考的線/進路和可動用的知性資源,便很難跳出自己熟悉的範圍(框框)。再說,政哲的發展,除非跳出象牙塔,否則,還得按學術界對知識的規格和要求,走理論化之路,追求普遍性,崇尚客觀抽離,排拒主觀才是專業;被研究/指涉的對象,總會被客體化(或量化),剝去了主體性的經驗部分。政治、社會和人的特性、複雜性和辯證性,難以被政哲理論吸納和統攝,難免遭排除或忽視(應否吸統又是另一問題)。經過千錘百鍊,政哲自成一個穩定的、自給自足的知識體系,卻少/不食人間煙火,在現實政治之中,也就失去介入的可能。
是故,除了學院哲學,我們更需要學院以外的哲學(簡單二分只為了方便討論)。前者像純科學,後者像科技產品,是科學的應用,二者互相補足。要哲學用於世、普及化,將其知識變成一種嗜好推而廣之,或變成心靈雞湯般,跟宗教界搶生意並無不可。但更進取更有意義的是,將哲學社運化,像張五常過去二三十載在本地散播市場原教旨主義那樣,把哲學從社會邊緣位置推至中心地帶,扭轉哲學是小眾玩意或不切實際的偏見。那哲學需要甚麼?在批判精神之外,它要有穿透性,觸動到人心,牽動到情感,挑起反思/省,進而追求自我完善的生命/社會;它要有跨越性,足以突破不同學科的藩籬,發揮融會貫通之效,防範/止知識霸權獨大(例如科學管理主義);它也要有社會性,提供價值層面的思考資源,透過對統治階層和既得利益者的持續批判(例如跨國金融集團對世界各地人民的剝削),導引社會政策的制定方向,促使文明有更人文更均衡的可持續發展。
但單單如此還未夠,哲學不只屬於理性,也有其感性的部分。畢竟,理性思考本身,需好奇心去推動。人會層層追問下去,是因為他有此種心理訴求或情感衝動。但現時社會有一個大問題:常人那顆求知的心似乎麻木了,對家庭和飯碗以外的事,沒興趣也沒時間去理。(求取知識和跟親朋分享知識的樂趣也就沒有了)是故,推廣哲學除了動人以理,亦要動之以情,而且要是深刻的、高尚的思想感情。這樣哲學便要比現在更能感動人,感化人,讓人有所感知(例如用藝術語言/方法使人有所領/體會)。它自己首先要重視「人」,不止論述和模塑廣義上的人,也得down-to-earth地以人為本,從象牙塔講壇走下來,不再高高在上論斷是非,而是從一般人的角度出發,將理論扣緊現實人生的處境,勾劃宏觀和微觀並重的理想生存圖像,讓人們有共鳴,有內在轉變,有實際行動。
或許妳/你仍會懷疑:一般人真的需要哲學?需要的,只不過,大家被唯利是圖的消費主義洗了腦,誤以為物慾/質是一切,迷頭迷腦地苦苦追尋,但當真正面對自己的時候(通常是失敗挫折時,或到了人到中年苦無出路的心理關口),人,還是會感到虛無,還是會追問生命意義,尋求心靈上的終極慰藉。這慰藉,不求諸哲學,也求諸宗教。
無疑,這番道理太理想化,可行性存疑。但倘若我們相信西西弗斯,問題便不在於烏托邦會否出現,而在於該往何處尋找那座山,那塊石,那個我。須知道,我們身處的世界,那種荒謬,已非卡繆所能想像。我們談不上害怕/抗拒無止境的徒勞,而是連該為甚麼而去徒勞也不知(這或許是很多人感到苦惱的原因)。是的,除非相信耶和華,否則,我們注定一無所有---嚴格來說,連有無也談不上。我們不知為何/不由自主的來到這世界,經過一輪搞作,然後徹底消失。我們可以有的,可以追求的,勉強算有點意義的,唯有當下,包括當下對過去的記憶片斷(過去真的不是夢?),以及當下往未來的有限延伸(未來真的會來臨?)。但當下是甚麼一回事呢?它其實是一堆混雜的感覺。所謂生存,不過是感覺的一次長途旅行。所謂人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感覺起伏在質量上的總和。我們可以做的只是盡力讓自己處於所謂快樂/喜悅/舒暢的境地,相當虛無飄渺,但只要未化為烏有(或失去自我意識),感覺的旅程還是很實在的,我們多少也要為其付出。然而,就算不熟佛理,不曉得叔本華為何許人,憑日常生活經驗,我們還是會知道快樂比痛苦短暫(笑得久牙較會痛),失去比擁有容易(擁有預設失去)。這是人類的共同命運。在這種殘酷的生存境況下,我們是一樣的可憐,我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是相濡以沫,於大自然中,於形形色色的精神/藝術性活動中(簡稱A),求取僅有的樂趣。偏偏現在的科技文明,誘導/唆使我們無止境地追逐物質享樂(用物質去換取本來可以用A也取得到,甚或取得在質量上都更優勝的愉悅,當然不環保),更糟糕的是,因物質有限,要滿足無窮物慾,人世間的紛爭劇增,自私、貪婪和醜惡的人性加倍地釋放出來,使得本已不易活得好的人生,更難熬。這不是很可笑,很荒謬嗎?
不少人都說過,哲學(人)要有人文關懷。但這還未夠。若從人類共同命運的角度去想,關懷這回事,始終隔了一重,是從一個他者/旁觀者的身分角度,去向被關懷者伸出同情之手,相當精英,頭上彷彿有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道德光環。當然,我們可以根本地否定這種悲劇性命運,可以沈迷在互相掠奪/殺戮的名利遊戲中直至老死,也可以憑著努力和運氣過獨善其身的安穩生活。但一旦有所悟,開啟了哲學共感之大門,便明白人最值得做的是減少世間不必要的惡/苦痛,而非迷信甚麼有競爭才有進步,結果將損人利己的行為合理化和普及化,自己卻難以心安和心靜。我們和其他人的距離可以大大拉近,心靈彷彿緊密地靠攏起來,小我漸漸擴充為大我(天人合一了乎?),卻又辯證地保持了一己的主體性和獨特性。哲學的推廣和實踐,在這時候,便不再背負打救世界的英雄主義色彩(連荒謬的英雄也不用當),而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種「自利」行為,希望盡一己之綿力使世界變好些,讓同樣被造物主播弄的妳我他,活得自在些(抱著嬉戲心態當做跟造物主開玩笑亦無不可,誰叫祂弄得我們經常哭笑不得),如此而已。
哲學人民
鄧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