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3日 星期五

我們需要怎樣的社會?—給練乙錚先生的信

我們需要怎樣的社會?—給練乙錚先生的信
信報
P38 | 文化.讀書 | 書話 | By 哲學人民 2009-10-24




練先生:

您好。冒昧寫信給您,是因為讀了《香港──練乙錚文集II》關於最低工資的章節,有些淺見想跟您分享。

有別於鼓吹放任市場的人,先生雖深受自由經濟思想之薰陶,但不會囿於「凡政府介入市場皆要不得」的教條,對廣大弱勢群眾更有一份關切之情。您說過,這跟您年輕時做過基層工作的體驗有關。是故,您反對最低工資──但倡議負入息稅等補貼低收入人士的方法──理由也是從弱勢社群的利益角度出發。您強調「勞動力市場是自由經濟最關鍵環節,勞資關係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核心關係,不可隨便觸動、干預」,並用經濟學分析,推出最低工資對他們反為不利的結論。本地經濟學者及為數不少的評論員都有類似講法,不同的是,先生善於結合理論和現實,尋找社會病源,對症下藥;他們就近乎本能地反對政府干預,認定最低工資之類政策干擾市場價格,導致市場信息混亂,資源錯誤投放,效率受損。他們彷彿不知道,現實世界根本找不到教科書中的完全競爭市場;金融海嘯禍國殃民,亦源於美國朝野迷信市場有自我調節功能,沒做好預防工作。至此,我們沒理由不通盤考量「無形之手」的長短功過,繼續把市場的效用神話化。何況,干預這回事早就存在。數干預最嚴重,對社會元氣及經濟活力折損最大的,莫過於高地價政策。那些手執輿論機器之人(如獅子山學會)卻視若無睹,只曉得把矛頭指向最低工資。這種在客觀效果上具針對性的做法,如非雙重標準,便是基於對既得利益者的維護而作的文宣攻勢了。


世界只被理解為經濟場域

不知先生可會同意,本地經濟學論者喜歡抽空社會的經濟結構及發展脈胳,獨獨將最低工資跟就業情況扣連和對立起來,避談其他可能性──例如整全的殘疾就業和福利政策──便把僅僅可能會增加失業的責任,全算在最低工資頭上,放大了該政策的負面影響。他們也從來沒有解釋過為何社會的政策都要以經濟理性為先,彷彿這世界只能被理解為經濟場域,其他同時並存的屬性毋須考慮。這自然是以偏概全。須知道,合乎經濟學推論(他們引用的大多是美國的實證研究結果,有多適合套用在香港身上總不加深究)的事,不等於政治、文化或道德上可取。何況,經濟學界內派系林立,鮮有共識,我們更沒理由隨便接納僅僅是某一種學派的思想作為解決現實問題的獨步單方。像最低工資,固然屬經濟範疇,但同時可以是一項公共福利政策,甚或一種防治無形之手胡為的補救措施──這隻「手」既能製造機會讓金融權貴為所欲為,催生大海嘯,在勞動力市場自然能縱容(大)商家恃強凌弱,用「你唔做大把人做」這種話脅迫工人接受剝奪其尊嚴的超低工資。不同的是,工人受壓榨,不會像泡沫爆破那樣轟動全球,引起關注。


超長工時 難有心力進修

受壓迫者只有默默忍受,他們根本沒有經濟學者掛在口邊的議價能力,社會發展空間的閉塞亦否定了從(超)低(薪)做起的可能(故《壹周刊》的壹觀點指最低工資為最致命的剝削乃罔顧現實的指控)。這是他們本身不長進不勤加增值不與時並進的錯嗎?且不說微薄收入及超長工時之下他們沒可能有金錢和心力去進修,他們之所以陷於困境,難道不是因為政府長期施行偏袒或縱容大商家之管治政策所造成的嗎?這些市場的「輸家」,有原本做小買賣的商販,被以本傷人的超市及便利店集團趕絕;有靠一門手藝自食其力的「手作仔」,被市建局和大地主聯手轟走;有職業司機受盡油公司及車主壓榨,鐵路及巴士公司夾攻,為了糊口被迫超時工作,弄壞身子,甚至因而發生意外……數之不盡的技工及個體戶,因社會要「發展」要「進步」要走知識型經濟之路,從本業中給篩走,被迫進入低技術勞工市場,進一步拉低有關工種的薪金。在經濟學者眼中,這是巿場正常運作下人力資源新陳代謝的過程。


大多數人活得像機器

但追求「發展」和「進步」究竟是為了什麼的呢?經過科網股熱潮及金融海嘯,我們理應更清楚以資訊科技及金融業為代表的知識型經濟,它不但沒有為社會創造實質財富,更將大多數人的財富轉移到少數人手裏──過去幾年大量熱錢流入,炒旺樓市及股市,造成經濟復蘇的景象,但除了相關行業受惠外,一般市民根本感受不到好處,還要直接或間接承受租金飆升之苦,貧富懸殊才會加劇。這現象亦宣告「先做大個餅再透過涓滴效應令基層市民同受惠」的傳統智慧失效,可見社會發展多年,已到了瓶頸位,市場空間及機會無多,有的是惡性競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極難雙贏。大財團要繼續擴大市場佔有率,牟取暴利(香港崇尚股東利益極大化的營商哲學,什麼社會公義和責任統統不用管),便竭澤而漁,向弱小開刀。領匯是最佳例子。其巨大利潤和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都建基於犧牲公屋居民及小商戶的權益之上。(近月領匯醜聞頻傳,足以否定公營機構私有化提升效率之說,曾在《壹周刊》專欄讚許領匯的蔡東豪,或許仍舊會訴諸業績有可觀增長來為其開脫,但蔡先生能否解釋一下為何我們要接受這種認錢不認人的價值觀?它一旦成為主流思想,又會催生怎樣的社會出來?)換句話說,知識型經濟帶來的進步,只對少數人有益。它用推土機把整個城市的精神和文化面貌變得庸俗醜陋,使社會百病叢生,大多數人活得像機器,或一隻以滿足生理需要為主的動物。而所謂市場失敗者,都不過是這種劫貧濟富及嚴重違反人類心靈需要的進步觀之受害者。這套進步觀,是透過政府的具體政策──例如數碼港及各種金融基建──強行加諸於社會之上(所有政策背後總有一套評定優劣的價值觀)。


政府須維護多元活潑環境

若是反對干預,最先和最需要批評的,不是政府的具體政策──何況反對者大多選擇性針對有損大商家利益的政府干預──而是它從來沒有進行充足、公正及高知識含金量的公眾討論,形成全民共識,再調動各種社會資源予以配合,循序漸進地建設一個美好社會。特區政府一直以來所行的,不論是否假市場之名,都是以大財閥最大利益為依歸的政策,受害的是中下階層。最低工資只是對最弱勢的受害者作出一點補償,縱是干預,也是撥亂反正的干預,有何合乎公義的理由反對?

那麼,怎樣的一個社會才是我們值得追求呢?正如先生於10月15日專欄內指出經濟不再是香港最大問題,下一步要做的必然是探求一個讓最多公民有足夠條件(包括閒暇和修養)發揮個性及所長,實踐自我(而非有最多的錢去不斷消費去滿足廉價欲望)的理想社會。這社會,不會有高地價政策,使遊戲規則一律簡化為「誰付不起高昂租金誰便要消失」,市場競爭十居其九是巨人欺凌侏儒,工作機會、生活及文化的選擇結果買少見少,財雄勢大者為所欲為。這社會,亦不會凡事都以為可以產業化,不會幻想但凡生意和機構都是愈大愈好,政府和公民則曉得共同努力去維護一個多元活潑、百花齊放、讓小本經營者有蓬勃生機的市場及社會環境,並做好公共空間管理、文化保育、財富再分配等工作,貧富不再懸殊。這社會,更不會用一種以狹義「競爭力」為本的進步觀,摧毀一個人敬業樂業的精神、努力和意志,不會把整個城市打造成一個市儈庸俗、沒風格、沒人情味、普遍工作壓力巨大而滿足感貧乏至極的超級大商場和主題公園,只要對方是客人,就算多無理,你都要笑着面對,總之唾面自乾,人的尊嚴毫不重要。具體怎樣做,要靠社會上每一個有心人共同探索和實行,但答案肯定不會在市場和政府這種二元對立的思考框架中尋到。筆者深信,以練先生的識見、熱誠和公義心,一定可以啟迪民智,讓那些自由市場的信徒迷途知返,不再誤己誤人(為大商家服務的宣傳機器例外),大眾會更有能力更有創意和更豐盛地度過自己一生,而非老想着置業和投機取巧。

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