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0日 星期二

阿青的故事

明報
P02 | 周日話題 | By 哲學人民 2010-03-28
文:哲學人民




中大醫學大樓的快餐店以檸檬批馳名,我和阿青卻因他泡的絲襪奶茶而結緣。

那年頭,我每天喝兩杯奶茶。大家熟絡後,他乍見我身影,便會用熟練的手勢把茶壺提得高高,像拉麵條一樣凌空牽出一線紅茶,落入杯子裏,再用類似手法將淡奶加進去,炮製出一杯可口的奶茶,端放在吧枱上,讓我購票後過去取。阿青是一個粗線條的人,說話不多,面對我這個好像讀書比他多的人,往往有點拘謹。我和他談得最多的便是奶茶。有一段時間,他的老闆購入一批新茶葉,泡出來的茶有種澀味,他每次見到我,笑容總帶一絲輕微的歉意。有兩三次他特別用心調製,希望「撞」出比較香滑的口感,我心裏挺不好意思,便加倍用力稱讚他的功夫,他才鬆一口氣,欣然笑出來。

因事離開了中大幾個月,我再踏足老地方時,見到的大多是新臉孔。打聽之下,方知暑假期間,餐廳重新招標,老闆解僱所有人,成立了一間新公司參與競投。投得經營權後,他要求舊伙計減薪,大多數人不忿留下,包括阿青。老闆遂以更低價錢聘用一批新員工。只是新人廚藝未精,食物質素下降,備受批評下,老闆不得不低聲下氣請阿青回來坐鎮,可二人已心存芥蒂,經常鬧得不愉快。或許是生活不順遂之故,阿青吸煙和喝酒都比以前凶,心臟便出了問題,請病假的日子多起來,老闆當然不滿。最後,廚房整頓好後,他便找個機會辭退阿青。


現代吸血鬼的幫兇

看到這裏,大家或會認為錯的是老闆。沒錯,他經營這餐廳多年,錙銖必較,不似他老父——上一代老闆那樣受員工愛戴。這和他比較尖酸刻薄不無關係。但將矛頭單單指向個人,只會縱容背後的禍首,讓它作惡下去。那禍首是誰?要知道,老闆那次投標成功,一個重要原因,是接受了大學當局開出的辛辣條件。以前,飯堂的維修費由大學負責,現在就轉移到經營者的肩膊上。成本大增,除了加價,最方便的自是減人工,緊縮開支。老闆這應對方法,在商業社會很常見,最受剝削的,總是最弱勢、最沒本錢說不的基層勞工。像中國的血汗工廠,跨國企業利用博奕上的絕對優勢——這宗大生意,你不接,想接者滿街都是——迫工廠東主大出血接訂單;有「幸」接單的東主,便靠工資盡可能壓低來賺取微薄利潤。

主流經濟學者指出,只要工人有選擇權,自能找到合乎其心中理想工資水平的工作,但他們不會考究現實世界中工作種類的性質、多樣性及分布形態。當一個社會失去均衡發展(例如摧毁了傳統農業),對廣大勞動階層而言,所謂工作的選擇只是從甲工廠轉至乙工廠,每間工廠都逃不過受國際資本壓榨的命運。經濟學者的意見,只會合理化全球性資本的剝削行為,提供理論的助力,成為現代吸血鬼的幫兇。


經濟效益為先思想

回看香港,情况也差不多,所以才有迫切需要為最低工資立法。可悲是,近年這種受經濟學背書的功利思想(中大校董張宇人那時薪二十元的可恥言論乃極致),透過政府強調資源最有效運用的指引,主導了大學高層的管治思維。所以,將承擔維修費的責任轉到外判的公司身上,從高層的角度來看,只會是一種節省公帑、增加效益及值得褒揚的舉措。他們追逐的這種可量化之效益,很大程度上,跟主事者的過人才幹,懂得由零開始為所屬機構增進無形的學術及文化資產,以至改良員工福祉——包括健康有益的工作環境和學術氛圍無關;而是來自他們手握政策制定、資源調配及流向的決定權,透過種種將收入極大化、視人為機器或商品的異化手段而達成。

平心而論,相比起其他院校,中大校園事務的外判情况未算最嚴重。像阿青這類外判商員工,以至中大的直屬職員,在香港,比他們遭遇更惡劣者俯拾皆是。(雷鼎鳴教授在《信報》撰文,引用一些數據,試圖否定香港貧富懸殊日劇的判斷,顯然未明問題的底蘊在於廣大市民第一身的生活經歷和切實感受。像雷那樣迷信數字,純以經濟學角度、自高而下地了解世界,意見難免偏頗,亦很容易被政經權貴拿來做開脫的口實)日後情况可會變,還看沈祖堯教授如何抗衡主流社會,以至中大內部那種以經濟效益為先的工管思想。所以,寫這篇文章,並不是要為阿青平反,就算平反,他亦不會看得見。

三月二十八日,我沒法出席阿青的喪禮,只好為了他,以及那些跟他一樣平凡、一樣受盡這個不公義社會壓迫的勞動階層寫點東西,當是悼念。

2010年2月7日 星期日

批評的知性和德性—— 回應沈旭暉

批評的知性和德性—— 回應沈旭暉
明報 P03 周日話題 By 哲學人民 2010-02-07



呂大樂教授早前發表《衝擊立法會超出和平抗爭範圍》一文,引起很大爭議。筆者對文中觀點也不以為然,特別是它將激烈行動有加劇趨勢,以及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都當成示威者要負的責任,要處理的問題,而不追究管治階層及政經權貴等禍首。他亦沒有趁公民社會充滿激情時,替讀者充權,補一補社會學的理論課,讓大眾明白真正的暴力不在傳媒聚焦的衝突場面,而是深藏在各種不公義的文化和制度內,並透過各種社教化過程,使受壓迫者以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失卻反抗不公的意識。

保守歸保守,但不可不知,呂教授長期關心香港的民主發展,在學院授課以外,更將自己對本地社會的種種觀察和心得,化為雅俗共賞的文字,跟大眾分享。可本地學術界就是迷信外國月亮特別圓,貶抑本土研究,呂教授寫那麼多通俗文字,對其學術前途並無好處,他的堅持更見可貴。是故,我們不應將呂教授和功能組別的建制派議員相提並論,後者藉權位謀個人及自己所屬特權階級之私利,不講理不議政,活該受網民挖苦和奚落。呂教授卻是值得尊重的,即使批評他,也不應使用網絡上慣見的語言暴力。若批評者是學術界後起之秀,更應自重,質疑時毋須留情面,但要有分寸,免得招來誤會,以為有人乘機踩低前輩,抬高自己博上位。

批評者的分寸,關乎個人的知性和德性。

讓我們從Roundtable 理事會主席沈旭暉在《第四代學者眼中的呂大樂昔日情懷》對呂的批評中探討此問題。


誇大《奧巴馬網站》的示範作用

《衝》貫徹呂教授的文風,沒拋書包,沒堆砌術語,分析都出於他對當前社會的個人理解。一篇憑常識寫就的評論文章落在沈旭暉手中,給形容為使用了陳年研究框架,當中五組句子更被抽取出來,套進沈稱為新興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架構內,當作證據,反反覆覆說明一件事——呂教授過時了二十年。但此等證據,頗有生安白造之嫌。譬如說,沈批評呂的觀點停留在典型的靜態結構理論,可呂只強調規範和秩序的重要性,並沒排除二者有因應時勢而更新之可能,又怎能說是靜態呢?沈未加論證,便直指呂拘泥於既定而僵化的規範建構中,一點也不公允。

再舉一例。沈引用拉登和奧巴馬的例子,以細胞組織理論質疑呂有關集會主辦者要為少數暴力行為負責的言論。同樣地,沈再以一面之辭代替全面的比較和緻密的分析,輕易將香港民間組織和主流社會互相影響的辯證關係,類同蓋達組織及《奧巴馬網站》所代表的新興組織動員模式。事實上,以美國保守勢力之強大,奧巴馬上台後不得不多番忍讓的事實來看,前年一次選舉中某種策略發揮了效用,並不足以支持沈所講,非中央集權的組織形態以及組織者與民眾平起平坐的互動關係,已成彼邦政治及公民社會領域之主流。他顯然誇大了《奧巴馬網站》的示範作用。回看香港,在示威者包圍立法會那天,集會主辦者多番呼籲民眾要保持冷靜,進行非暴力但不合作的抗爭。這正好說明大會——至少在策略計算方面——很明白自己所承擔的政治風險。呂教授的憂慮並非沒道理。他只是不太了解主辦者其實有相當清醒的頭腦和豐富抗爭經驗。這跟他的理論框架過時與否無關。沈旭暉在未搞清楚事實前,便憑空引入疑似相關的理論和術語,借題發揮,表示香港的公民社會已發展成熟,組織結構零散而各自為政,有若阿爾蓋達,沒一個大會的權力中心單位要為其他參與者的行為負責。如此,他再得出呂教授觀點過時二十年的結論,通俗一點說,實在太「屈機」了吧!


過時與新興非二分概念

綜觀《第》全文,不難看出沈旭暉崇尚多元獨立的主體,抗拒官僚體系,抗拒將人和事兩極化。背後理由相信是提倡個體的自主性,怕高度概括性的論述會簡化問題,將小眾邊緣化。偏偏他在文中為呂度身訂造了五個「二元對立」,屢加貶損,自己同時囿於另一種「過時VS.新興」的二元對立思維,有自打嘴巴之嫌。其實, 「過時」和「新興」並非兩個劃然二分的概念。一種觀點或理論是否過時,亦不應該是學界中人太關心的事。李天命博士便說過,做學問不是要趕潮流,而是求真。但同情地了解,在學術商品化的催迫下,學界中人多少要順應趨勢,迎合潮流。隨圈中人的時尚做研究,發表偉論,和同行交流、交手,甚至跟官商過從緊密,今時今日都很難非議;但做學問和寫文章還是有一條不應踰越的線——遵守格物致知的道理,更不能為了功名而用粗疏的論證折損他人。

無疑,沈旭暉作了一次反面教材。他應該學一學嶺大講師葉蔭聰。同樣批評呂大樂教授,葉展現了剛正不阿的論理風格,對呂的質疑直率而嚴厲。理性批評不止於以理服人,更要正心誠意。這才是對一個學者真正的尊重。一方面說尊敬一個學者,一方面搬弄理論,似是而非地扣一頂頂「過時」的帽子予人家,還開口閉口以老人家稱呼對方,連稱謂也極盡矮化人之能事,這可不是學者,或什麼廣耕學人所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