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1日 星期日

當經濟學碰上哲學---論獅子山學會的封閉陳述

獅子山學會服膺新自由主義,提倡市場有自我糾正的功能,會有效分配資源及很好地為公共利益服務。這種市場原教旨主義思想,自列根時代開始主宰全球的經濟發展。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oseph E. Stiglitz 卻指出,它一直是為某些利益集團服務的政治教條,從來沒有得到經濟學理論和歷史經驗的支持【註1】。金融海嘯爆發,事事唯市場馬首是瞻證明行不通。美國政府打倒昨日的我,全力救市,格林斯平更直認今是而昨非,都狠狠戮破「市場較政府為佳」的神話。事實擺在眼前,獅子山學會作為論政團體,要對自己宣揚的思想負責。一月一日信報社評提出的種種疑問:


首先,自由經濟、政府不干預及由市場自我監管的模式,是否在金融海嘯衝擊下變成明日黃花,而人類的貪婪,是否令自由市場變成弱肉強食、以大欺小的騙局,必須由政府以強力介入干預,以及巨細無遺的監管,方能保障最大多數人的利益?

其次,金融創新到底是促進資本主義發展、令更多投資者可以致富的正道,還是一小撮金融業精英可以借此循環套利、把財富集中在一小撮人手中的玩意?金融創新帶來的金融業蓬勃,是否會令貧富差距更加惡化、沒有資本的草根階層更難翻身?

還有,國際資本的流動,大型金融機構在資本市場的壟斷地位,令發展中國家要時刻提防金融危機,開放市場,令發展中國家享受到資金自由流動的好處,但有些國家即使借助國際資金建立起強大的經濟實力之後,只要國際金融市場有風吹草動,這些國家仍會受到重創,其中南韓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至於其他實力較次的弱國,在國際金融巨頭的操控下,連基本的競爭力也無法維持,貧富懸殊在國際社會也愈來愈明顯。


矢矢中的,他們該針對性回應。若堅持己見,不能老是拉雜空談,要切實論證單靠市場力量處理經濟難題,淨效益最大,而且合乎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原則,能優先保護弱勢基層市民的生計和權益。否則,便要反求諸己,修補自身理論之漏洞。可這個自詡為智庫的組織兩樣都沒幹。連索羅斯等市場人士及克魯明等經濟學翹楚狠批市場太自由太放任,他們也置若罔聞,只是繼續找政府碴兒,批評她介入市場,似乎批評得越多,自己就越正確。用的是一套自圓其說的封閉陳述【註2】,當中不乏無可否證的曖昧言辭和片面展示市場要多好有多好的例子。中心思想是市場至上,政府勿干預。海嘯淹沒全球,他們就和美國極右勢力的口徑一樣,把禍害源頭簡單歸結為美國政府七十年代的扶貧政策。美國政府救市遇阻滯,便馬上「抽水」,斷言她嘗到干預惡果。總之,他們執住「市場好/政府壞」的教條,堅拒承認自由放任的市場有先天缺陷,縱有缺陷,也歸咎於政府。敵我分明,不容中間著墨。這種兩極化的思維,把市場想像成一個個體,再一刀切地斷絕政府和市場有不同形式的合作空間,否定政府可因時制宜,因勢利導,跟市場中人策略性地互動,充分展現這幫人意識形態蓋過理性思辯的論政特色。 現在探討該學會一些慣常弊病:


(A)其行政總監王弼反問批評者:「但我們就因此可以定論自由經濟是完全失敗嗎?」【註3】

(B)其經濟研究員黃健明則說:「由於市場主導的經濟制度無法解決經濟周期的問題,不少意見因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反其道而行—政府加強干預,問題便能迎刃而解。」【註4】

(C)其經濟研究員謝毅亦說:「由於金融海嘯源於美國,而後者一向以資本主義自居,世人因此認定資本主義是今次危機的罪魁禍首,繼而轉投「大政府」的懷抱......」【註5】


在號稱世上經濟最自由的香港,輿論其實集中批評新自由主義所催生的「放任市場」,未聞「政府加強干預,問題便能迎刃而解」此等盲目樂觀或「自由經濟是完全失敗」這種否定資本主義的陋見。獅子山學會反駁這些來歷不明的言論,叫做打稻草人,是一種轉移視線的伎倆,既避開足以令其立場站不住腳的質疑,又可乘機大發議論,批評一些蹩腳的假想敵來塑造自己的權威形像。另一種伎倆是字裡行間的失實誤導。譬如謝毅在《2008年全球往左走》中把各地政府的救市行動貼上「赤化」的標籤,訴諸讀者的恐共心理,彷彿社會主義快要復辟,取代市場經濟。但政府注資問題企業為何不可以是臨時應急措施呢?他就是不講清楚。


其實,「國有化」以至「赤化」的意思,理應給予經濟哲學的解釋,不可濫用。但謝毅等人經常連基本概念也搞不清楚,要他們做好語理分析更加困難。像《重新認識自由市場》一文,謝毅甫開首即說「幾乎所有人都將責任歸咎於市場」,便將「放任市場」和「市場」混為一談。可能他認為市場便是市場,無自由和放任之分。市場自由總是越多越好。只要政府不插手,市場運作自如,縱使出岔子,無形之手終會把事情擺平。金融海嘯的成因,在於美國政府沒依足教科書指示去做。現在更重蹈覆轍。教科書沒錯,佛利民更沒錯。千錯萬錯是政府的錯---若謝毅等人這般認為,便表明他們迷信教科書到了一個罔顧現實的地步,只選擇性地閱讀世界,擷取一些對自己立場有幫助的資料理據來盡情發揮,人家對放任市場的種種有力批評,就充耳不聞,不當一回事。另一個可能是,將讀者視線從聲名狼藉的「放任市場」【註6】轉移至形像較好的「市場」,弄模糊問題的焦點,淡化對前者的批評。明明自己離題,卻反過來嘲諷批評者不諳經濟,要教他們「重新認識自由市場」云云。這叫偷換概念,乃如假包換的詭辯。姑勿論哪種可能,都不是一個時事評論員/組織該犯的錯誤。


過去很長時間,本港經濟順境,新自由主義拿這個現成例子,加上佛利民的生招牌,到處宣揚市場自由為因繁榮為果的經濟學陳述,給予香港的成功故事一種「好使好用」的簡便解釋【註7】。此陳述撇除了殖民地和冷戰時期的獨特歷史脈胳,把多元的、豐富的和環環相扣的現實世界元素,簡化為一種經濟向度,推出一個百搭的、二元對立的及因果關係分明得過分的思考框架---非大市場小政府,即大政府小市場---處理各種社會、經濟及民生議題,結論總是政府介入市場有害無益。它還有兩道板斧:

一,空泛欠實據但容易上口的文宣言辭,例如「有競爭便有進步」(有競爭不能推出有進步),或「世上沒有免費午餐」(福利和權利如何劃分?援助弱勢社群與否各有社會代價,如何比較?);

二,大量由美國右派學府及智庫生產的、富意識形態色彩的研究結果【註8】,作為後盾(美港兩地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模式和體質迥異,為何他們的在地研究可原封不動套用在香港身上?有何方法學的根據?他們從來沒有解釋),再以科學理論的包裝,吸引大批忠實信徒,當其免費宣傳大使。

經過多年推廣,「市場至上」取得指導社會發展的話語權,宰制著特區施政。但它其實有很多想當然的成分,未經推敲,例如:繁榮是否一面倒可取?有沒有限度?有何代價?代價由誰承擔?追求過程中可有違反社會公義?社會公義是否總要為經濟增長而犧牲?此外,甚麼是政府的本質?她要保障的各種社會價值,牟利至上的私人企業(譬如領匯)真的能照顧得更好嗎?所謂「大」市場和「大」政府按何準則來界定和劃分?第三部門又可會是市場以外另一個能有效督促政府做得更好的選擇?市場的信徒對此種種不感興趣,亦不會斟酌各方損益,卻整日拿「市場自由」和「繁榮」做擋箭牌,合理化一切等同剝削的「有錢賺到盡」商業行為。這種劣質思想,充分體現在香港各種關乎全民福祉的政府政策中,產生的惡果是:大資本家可為所欲為,壓榨民脂民膏,掠奪社會及地區的文化資源,使貧富懸殊的程度跟發展中國家看齊,亦嚴重破壞整個城市的多元性和本土性,加劇其人工化、大型商場化及主題公園化。一般市民的生活壓力在惡性競爭中有增無減,工作以外的日子不是愈加困難,便是愈加空洞和貧乏。


獅子山學會如何反駁呢?他們認為貧富懸殊根本不是問題。謝毅曾經以自己為例,說明港人「只要腳踏實地,努力工作,不用多少年,就可進身中產,兼助家人脫貧。」【註9】這顯然犯了以偏概全的謬誤。貧富懸殊涉及社會及人力資源嚴重錯配及發展失衡等複雜問題,不是正常和健康現象,亦不是靠個人努力打拼便輕易解決得了的問題。即使有少數成功例子,但那些失敗的大多數又如何?社會日趨成熟、大財團擴張無道和科技突飛猛進,都大幅裁減庶民的就業機會,過去模式已不可行,否則,政府今年也不會為大學畢業生的前途而憂心。那謝毅他們再怎樣回應?他們會說「透過不斷改進,市場將會愈趨完善,對各方都有利」【註10】。一切不良現象都是暫時性的,市場會自行糾正。但我們憑甚麼相信此講法?他們陳述中的毛病,先前已剖析過,根本不足以支持其立論。事實上,他們從沒有釐清「完善」的意思,使其空洞含糊得有無限的詮釋可能。若情況一直未改善,由於他們沒作出過具體承諾,故仍可厚著臉皮推說時機未到,又或推說是政府干預才令市場失效。總之是死無對證。只要不明確指出怎樣的反例才構成否證,他們永遠可以自圓其說,如同沒設期限的宗教預言一樣,無可驗證,「愈趨完善」永遠不會被推翻。所以,明明隨著金融自由化遍及全球,各地經濟危機急增;明明金融海嘯像一個全球有份參與的大型實驗,測試出自由市場的烏托邦害人不淺,「市場至上」神話破滅;他們還可以開脫。因為,新自由主義是一種「宗教」信仰,不是科學。科學要有被否證的可能。它沒有。

【註1】《新自由主義終結?》2008-07-09 信報
【註2】可參考《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終定本第136頁的《論封閉系統》。
【註3】刊於2008年10月6日信報的《自由經濟 錯在你令世界太繁榮》
【註4】刊於2008年11月10日信報的《政府干預無助平穩經濟》
【註5】刊於2008年12月29日信報的《2008年全球往左走》
【註6】金融海嘯的罪魁禍首---一班華爾街投行高層---獲巨額的離職賠償。王弼在《拆解衍生工具陷阱》(2008年9月29日,信報)中,毋視市場賞惡罰善,還認為它在伸張正義。
【註7】華威大學政治經濟學名譽教授Robert Skidelsky在《別了,新古典主義革命》中指出:「除少數天才之外,大多數經濟學家都是配合現狀來為自己的一些臆斷設定框架,然後授予這些臆斷永恒真理的光環。」
【註8】據趙耀華教授在2008年10月29日明報的《反思市場原教旨主義》中引述,克拉克獎得主兼《怪雞經濟學》作者史蒂芬·列維特(Steven Levitt)指出,不少芝加哥學派中人帶著意識形態從事經濟學的研究工作。
【註9】《愛拼才會贏》謝毅 2008年10月29日 AM730
【註10】《自由貿易萬歲》謝毅 2008年11月26日 AM730


作者:哲學人民